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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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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r she did not want him to see her crying. She was such a proud flower

她其實是不願意讓小王子看到自己哭泣。她曾經是多麽高傲的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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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槍舌戰、吵吵鬧鬧、你來我往,時間就像是觀月一箭箭射出的飛矢,“呼啦”一下,去年的新生便也做了學長學姐。

而青學的網球部,終於也在櫻花紛飛的枝下湊齊了實力最強的正選班底,向著今年的冠軍整裝待發。

又到一年初夏時節,還沒等滿園的綠綠新葉長齊,耐不住寂寞的蟬便已爭先恐後地棲於枝上大聲鳴叫,似也要為場上揮汗的運動員吶喊助威。

關東大賽賽場的一頭,一路過關斬將到決賽的青學坐在休息區內,氣氛倒還算輕松,並不因將要與強敵立海大對戰而過於緊張——畢竟,他們的不敗神話也是被青學打破過的。

大和部長戴著墨鏡優哉游哉地坐在長椅上,仍是一副不著調的樣子,還沒身旁正襟危坐的手冢看上去像部長。手冢無語地推了推眼鏡,早已放棄了對他能正經一點的期望,索性眼不見為凈,轉而將視線投向了觀眾席上。

那裏,除了其他學校慕名而來的網球愛好者,就是兩校的後援隊,黑黃二色遙遙相對,倒是勢均力敵。

其實,從一個學校的後援隊伍就能看出這所學校學生會、或者更具體地說是學生會長的能力和性格,就比如說王者立海大氣勢非凡的啦啦隊和跡部手下那誇張無比的豪華後援團。以前青學初等部的會長是手冢,自然不喜這些,所以就連全國大賽那會也只是小貓三兩只,全靠內部人員和家屬撐場面。到了高等部,換了政治名門德川家的嫡系執掌青學,又拔擢了自家冷面師妹監督風紀,便頓時風格驟變,整齊有序的後援會安靜立於身後,加油之餘還不忘自覺維持一下現場紀律,頗有護衛之勢。

手冢暗自點了點頭,和難得到場的德川和也交換了一個眼神,權作打招呼。

“但是,為什麽我也要來看這種比賽?”

另一邊,觀月站在德川身邊,面上仍是一派認真嚴肅,可誰都能聽出她話中的百無聊賴。

聽見她的抱怨,德川只是推了推眼鏡,簡單粗暴地道:

“因為我要來,所以你要來。”

“獨裁!”

觀月以眼神發出抗議。

“多謝誇獎。”

德川淡定地頷首,盡顯政治家本色。

兩人就這樣端著各自高貴冷艷的範大眼瞪小眼,偷偷用眼神打著無聲的官司。不知情的人路過,還真看不出這對師兄妹正在“自相殘殺”呢,只會覺得自己莫名渾身發冷。當然,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樣,到最後終究還是德川率先服軟。

“好了,一碼歸一碼。”

玩笑開夠了,德川也收了笑意,正色道,

“這次叫你來,也是為了今年的換屆。”

“怎麽,你看好手冢君?”

觀月聞弦歌而知雅意,不由擡眸看他。

“他初中便做過會長,品學兼優,性格嚴謹,比起你來也是不差的,又是青學最強的運動社團的主將和板上釘釘的下任部長,絕對是你下學期競選會長的最大對手。一個民心所向的學生會副會長,一個會長心腹的風紀委員長,等到換屆的時候還真不知道鹿死誰手……”

有理有據地分析了一大堆,德川卻瞥見觀月眼底的揶揄,不由住口反問,

“你笑什麽?我說了這麽多還不是為了你?”

聽見這最末一句都近乎有些埋怨和委屈的話,觀月眼中的笑意不禁越發明顯,饒有興致地望了他半天,直看到自家嚴肅師兄幾乎要惱羞成怒了,才不緊不慢地開口解釋:

“你說的這些全都不錯,卻獨獨忘了考慮一點。”

“哪一點?”

自覺謀劃得縝密詳實的德川忍不住追問。

觀月也不再賣關子了,大大方方道:

“這位手冢君,他明年是要去德國打職業網球的。”

“誒?你怎麽知道?”

德川大吃一驚,仔細回憶起上回陪父親問候退隱的幾位警界要人時的前前後後,似乎沒聽手冢老前輩說起過啊。

“我自然是從小初那裏聽說的。”

提到自家堂弟,觀月冷淡的聲線不免也有些驕傲,

“他在中學網球界的消息還是挺靈通的。”

“那就難怪了!”

聽到觀月初的大名,德川頓時也就信了大半,頷首道,

“這樣的話,我的安排就要變更幾個地方了。”

聞言,觀月也不免意思意思一下,接口道:

“有什麽要我做的嗎?”

“放心,你只管管好你的風紀部就好了。”

德川哪裏還看不出他家師妹的客套,搖搖頭,並不深究,轉而問道,

“說起來,當初你還是為了你堂弟才來我這裏的,一年多都過去了,我怎麽沒看見什麽成果。”

“……”

回答他的是一陣尷尬的沈默。

德川原只是為了轉移話題而隨口一問,孰料對方卻是這樣的反應。他目光一沈,面上卻還是若無其事地追問:

“怎麽?”

觀月一噎,沈默了半晌,終於遲疑地開口:

“我也算……打入了……敵人內部?”

說到最後,竟連自己也不確定了。

望見她在私事上還是這副懵懵懂懂、亂七八糟的樣子,德川扶額,恨鐵不成鋼地咬牙:

“我怎麽覺得,你是被敵人打入了內部?”

說著,他揚了揚下巴,示意她看向了正選席位上正沖這邊微笑揮手的不二。

陽光下,穿著藍白色正選隊服的蜜發青年笑得眉眼彎彎,襯著頭頂的綠葉和足下的網球場,越發顯得清新動人。見兩人都轉頭望向他,他揮手的幅度似乎又加大了一些,興奮地仿佛能看見身後正飛快甩動的大尾巴——可惜,即使有了尾巴,他也不像是他弟弟那樣的忠犬,而是一只一看就不懷好意的笑面狐!

望著那糟心無比的燦爛笑容,觀月捂臉,不忍直視地別過頭去。

“哎呀,小暖果然是面冷心軟,都不好意思了呢~”

那一邊,拼命揮手的不二托著下巴,笑嘻嘻地說。

所有人都被這番惡心肉麻的話寒得退後三步,不動聲色地和他劃清界限。只有一根筋的桃城照例被推做炮灰,不怕死地湊了上去:

“不二前輩,我怎麽覺得觀月學姐更像是在嫌棄你?”

話音剛落,方才還熱鬧的休息區頓時安靜下來,連大和部長都忍不住擡高墨鏡看向這位“壯士”。

“嗯?”

不二轉頭,笑得天地失色。

“呃……沒什麽沒什麽!我也覺得觀月學姐是在害羞!對,就是害羞!”

被這麽輕飄飄的一看,桃城直覺背上的寒毛都豎起來了,哪還記得原則,一個勁地附和,頭點得簡直堪比打樁機。

突然,賽場的另一邊傳來一陣騷動。不二擡眸看去,果然是立海大的正選入場了——也只有他們才會有這樣不輸冰帝的氣勢。

而逃過一劫的桃城在後面連連擦汗,小聲吐槽了一句“從來沒覺得立海大這麽順眼過”,卻忘了這世上還有“秋後算賬”這個詞,而不巧面前的某人正深谙此道。

兩邊隔著球場互相點頭致意,不二望了眼打頭披著外套、近年來越發俊美成熟的幸村,忍不住對身旁的手冢打趣道:

“聽說今年之後立海大的幸村也會和你一樣出國打球,只不過他是去法國。看來這屆是我們兩校實力巔峰時最後的交手機會了,也不知道你是會遇上真田還是幸村?”

“啊。”

手冢言簡意賅地點了點頭,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雖然很想和真田再打一局,但這次應該會對上他。”

模棱兩可的回答,一如既往地分不清他的態度。

不二不由摸著下巴壞笑道:

“這有什麽難的,你要是想和真田打,大不了我……”

話未說完,卻見對面的真田突然站起了身,神情嚴肅地朝青學這邊走來。

“怎麽了?”

不二疑惑地和手冢對視一眼,發現他也摸不著頭腦。對上立海大黑面神大開的低氣壓,就連不二都有些掛不住臉上的微笑了,更不用說身後一幫抵抗力低的隊員了。

“啊,好恐怖!好恐怖!”

敏銳的菊丸早已經渾身炸毛了,將自己往不二身後又縮了縮。

“那家夥不會是來尋仇的吧!”

有著動物般直覺的桃城直接大咧咧地說了出來。

“好資料,好資料……”

只有神經詭異的乾捏著筆記本興奮地渾身顫抖,眼鏡片一閃一閃。

就在眾人熱烈(?)的目光下,真田依然步伐穩健地一步步走來,身後卻突然傳來了幸村調侃的聲音——

“真田!”

抱臂端坐的幸村笑得春花爛漫,

“記得溫柔點。”

真田聞言腳步一滯,臉又黑了一層,不由深吸一口氣,繼續朝著如臨大敵的青學眾靠近,然後……

然後居然目不斜視地穿過了他們,停在了後面觀賽臺上的德川和觀月面前。

剛才還大氣都不敢喘的青學隊伍頓時炸開了:

“他去找會長幹嗎?”

“臉那麽黑,表情那麽兇,一看就沒什麽好事!”

“不會吧?會長那麽斯文一看就不是他的對手嘛!”

“沒關系,這裏是比賽會場,他們打不起來的~”

“……為什麽你們只會想到這種事?”

……

對於身後眾人自以為小聲的“竊竊私語”,被議論的當事者都置若罔聞。他們沈默地彼此對視,空氣中的張力一再膨脹,甚至還帶著“劈裏啪啦”的火花,幾乎到了一點就著的地步。

良久,還是真田先恭敬地開口:

“師兄。”

“嗯。”

德川淡定地點了點頭表示自己聽到了。

頓時,風輕雲淡。什麽張力,什麽火花,都仿佛成了幻覺。

看著這一幅同門師兄弟友愛和諧的畫面,怎麽都不像是會起沖突的樣子,提著心的眾人終於把心放了回去,長舒一口氣,誰料下面的對話卻又讓他們一下子都驚得岔了氣——

“小暖,最近還好嗎?”

“還可以,表哥。你呢?”

小暖?

表哥?

青學的觀月冰山和立海大的黑面神是表兄妹?!

天照大神/上帝啊!!!這是怎樣的神展開啊~

——所有人都在心底不斷地刷屏!

不去管周遭人的想法和眼光,這邊廂,真田依然擺出一副自認“溫柔”、實則詭異的表情,含蓄又貼心地關心著自家表妹的方方面面:

“祖父讓我叫你這個月一定要回一趟神奈川,母親一直擔心你一個人在東京吃不好。”

然而,觀月的表情卻並不見怎麽熟絡——這僅是指對比不二所見的她與觀月初的相處來說。面對真田驚落眾人一地下巴的“鐵漢柔情”,她依然是那副冷淡嚴謹的模樣,簡單地回答:

“我知道了。”

真田顯然對她的這種反應見怪不怪,也並不在意,兀自繼續婆婆媽媽地嘮叨:

“也不知道你最近有沒有記得練劍,這次回去祖父一定會抽查你的進度;但也不要一下子練得太猛,對身體不好……”

“哦。”

“和你叔父家的堂弟相處得還好嗎?他們家要是欺負你,你也別一味退讓,別忘了你再怎麽說也是我們家出來的,千萬不能墮了真田家的氣勢……”

“啊。”

“還有,最近天氣開始熱了,你也不能貪涼不註意保養。外套記得加一件,尤其是早晚。練功結束了頂著一身汗也不要忘了洗澡換衣服……”

“嗯。”

啰嗦了一大堆,直到連周圍暗搓搓聽壁角的眾人都忍不住有些昏昏欲睡了,真田這才意猶未盡地告一段落,最後大聲總結道:

“總之,不要松懈!”

猛然拔高的音調令眾人渾身一凜,全都驚醒過來,惶惶打量著四周。倒是一直沒什麽情緒波動的觀月這時卻同樣正色答道:

“是,不會松懈的!”

望著那邊莫名其妙就嚴肅起來的兩人,圍觀已久的青學正選無語地對視了一眼:

“之前還覺得觀月桑比起真田來和手冢更像……”

“現在看起來……”

“果然他們才是親兄妹啊~”

見需要註意的事都交代完了,而表妹即使來了東京也依然刻苦勤奮、態度端正、作風嚴謹,一點也沒染上他們觀月家的散漫和不靠譜,真田滿意地點點頭,突然生硬地轉了個話題:

“聽說,你最近和班裏的某個男生走得很近?”

說著,他還不動聲色地和一旁的德川交換了個眼神。

“沒有的事。”

觀月莫名變得煩躁起來,有些心不在焉地答了句。

“那就好。”

真田也不點破,只是審視的目光卻掃向了偷偷豎起耳朵的青學眾。

不二睜眼,直直對上那如有實質的打量,毫不示弱地和他較量起來。

真田目光一閃,別開眼又交代了觀月幾句,叮囑她這個月一定要回真田家吃飯,這才轉身回到了自己的隊伍裏。

待真田前腳一走,後腳不二便猛地轉頭,目光灼灼地盯著手冢。

“我改主意了,手冢!”

他的眼底仿佛有火焰在燃燒,整個人簡直前所未有地鬥志昂揚,

“那個真田,請務必交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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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比賽一直打到夕陽西下,暮色四合。

觀月席地而坐,擰開瓶蓋,將一整瓶冰水小心淋在毛巾上,頓了頓,又賭氣般地把它狠狠蒙在了躺在一旁累得擡不起一根手指的人臉上。

“餵,謀殺病患啊~”

毛巾下傳來某人有氣無力的抗議。

“活該!”

觀月冷冷回了一句,但手下還是輕輕地挪了挪毛巾,露出那張得意微笑的臉來。

“抱歉,”

他笑瞇瞇地說,

“一不小心又贏了你表哥~”

口中雖是說著道歉的話,可看他渾身的氣場,簡直都要美得冒泡了。

“是啊!再算上師兄的話,你可正是我兄長們的克星!”

她惡狠狠地擡手,真想糊他一臉。

“那也沒辦法,畢竟……”

他眼疾手快地捉住她纖細的手腕,意味深長地說,

“大舅子和妹夫的關系向來是這麽水火不容。”

掌心的如雪皓腕一顫,猛地想要收回,可卻被早有準備的他牢牢握住,再不容後退。他睜開眼,順著手臂優雅的線條往上,捕捉到了那雙閃爍不定的冰藍眼眸。

晚風輕輕拂過草坪,玫瑰色的晚霞染紅了天際也染紅了角落的兩人,空氣裏彌漫著暧昧醇厚的氣息。

人聲漸息,只聞一兩只歸巢的鳥雀撲騰著翅膀,低鳴一聲。寂靜的空間裏急促而有力的心跳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快,沿著緊握的手腕,交織在一起,也分不清是誰的——

“噗通——噗通——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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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東大賽之後,全國的還沒到,先來的,卻是七月的懇親會。

往日被紀律嚴謹的風紀委員會把持的大門一改矜持姿態,大大方方地迎來各行各業的家長。聽慣了書聲笑語的校園充斥著不屬於象牙塔內的寒暄應酬,竟是比學園祭還要喧鬧上一分。

但是,少見地,我們冷面嚴苛的風紀委員長大人卻並沒有如往常般站在維持紀律的第一線,甚至面對滿室的嘈雜都不發一言,靜靜地坐在窗前望著已謝的櫻枝出神。

不得不說,當她不將冰藍色的銳利雙眸望著你、不用冷若霜雪的氣場壓向你、也不對你吐出冷淡而一針見血的嘲諷,那便真是一個所有家長都曾夢想過的標準淑女乖寶寶。滿室的父母雖然都在看似認真地和子女、老師交流,卻沒有一個忍得住不暗暗打量著她。

“周助,你的同桌不錯嘛!”

不遠處,特地丟下先生從法國趕回來的不二淑子剛邁進教室,就不由眼前一亮,笑著對身旁的兒子說。

“哦,是嗎?”

不二意味深長地笑道,

“媽媽的這番誇獎還是對著人家當面講才有意義吧~”

“你呀,和人家做了那麽久的同桌,怎麽也不見正經一點?”

不二淑子無奈地搖搖頭,

“那樣一看上去就乖巧正派、落落大方的女孩現在可是少見了,你可不要帶壞了人家。”

聞言,不二直喊冤枉,故作傷心地嘆氣:

“唉,媽媽真是喜新厭舊,既然那麽喜歡幹脆把我和她換一換好了!”

口中雖是這麽抱怨著,可那笑瞇瞇的臉上卻滿不是這麽回事。

不二淑子沒好氣地點了點他的額頭,卻拿這個從小就鬼靈精怪的天才兒子沒辦法。剛要說什麽,那邊許久沒交流過的班主任便來打招呼了,只能撇下兒子先過去。

彩衣娛親了一番才好不容易暫時脫身的不二這才有功夫慢慢踱回位子,探手在不知想些什麽的觀月眼前一晃,順口問:

“怎麽了,公開課都要開始了,你家的人呢?”

話音未落,靜若處子的少女猛地轉頭,挾著凜冽刀光,直直對上他。

清泠泠的藍眸一眨不眨地看過來,仿佛要直看進人心裏去。那掩蓋在冰封雪域下的暗潮洶湧,讓不二慢半拍才想起——有關家人的話題可一向是對方的禁區啊!

不二一下子有些慌了,支支吾吾地解釋:

“呃……我的意思是……我不是說……”

“是的,我不知道。”

觀月開口打斷他。

“什麽?!”

不二沒反應過來,楞楞地望著她。

觀月雙手交疊於膝上,端莊優雅地坐在他身旁,流淌的陽光跳躍在發梢,卻被一雙冰藍色的眸子冷落,似要凝固成冰冷的水滴從眉梢眼角滑落。面對著一室家長同學的側目,她依然面色平靜,俏麗的側臉看上去嫻靜溫柔,可只有不二能聽到她吐出的話語帶著怎樣的涼薄與嘲諷:

“有可能是管家,有可能是秘書,也有可能是助理。當然,鑒於昨晚祖父有打電話特意垂詢,也許他們之中的某個人會撥冗前來?”

聽明白了對方的言下之意,不二語塞了半晌,才定定地看著她:

“你看上去……似乎並不怎麽在乎。”

“我早就過了在乎這種事的年紀了。”

她不以為意地將一縷滑落的發別到耳後,不再說話,重又轉頭望向窗外。

金色的陽光朦朦朧朧地罩下,仿佛為她披上了一層薄紗,柔和了過於鋒芒畢露的線條。少女優雅的側影美好如畫,如果不細看那纖纖十指上的薄繭,便一如那些被養在閨閣中天真不知愁的千金小姐,從不知夜風的寒冷與世情的黑暗。

這時,沐浴著陽光的少女突然開口:

“啊,真是美妙的巧合。”

“啊?”

不二望著她唇畔冰冷刻薄的弧度,下意識地追問。

“你還真是幸運,能見到這連玄一郎表哥都未見過的場景——”

她轉頭,對上他同樣在陽光下泛著冷色的眸子,

“我父母時隔十六年後的狹路相逢。”

說完,毫不猶豫地,她倏地起身,鎮靜從容地分開人群向門外走去。不二瞧見她垂在身側、握緊的雙拳,眸色一沈,來不及多想便匆忙起身追了上去。

臺階一級級拋下,轉角一段段滑落,光怪陸離的光斑與其上搖曳的大片樹冠被甩在腦後,這整件事沒頭沒腦得都像是一出荒誕的戲劇,但此刻不二的視線中只有前方那個大步流星的背影。

在已少有人行的林蔭道尾梢,他終於遠遠地看見她停了下來。

她毫無感情的冰冷視線似乎是不經意地往這邊一飄,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側身往樹後一躲。

而後,她好整以暇地轉頭,冷淡而矜持地向不期而遇的兩人行禮:

“日安,父親大人,母親大人。”

雖是叫著血緣最緊密的稱呼,語氣卻疏離得像是最陌生的外人。

聽到她的問安,正尷尬對峙著的兩人不約而同地轉頭,看向這個融合了他們所有優點的少女。

“咳,抱歉來晚了,那個……呃……”

黑發黑眼、以傳統淑女形象示人的美麗婦人率先開口,卻在稱呼上先卡了殼,只能含糊著繼續問,

“最近還好嗎?要是不習慣,就多回回你外祖家,和你外祖父多親近親近。”

話未說完,耳邊便響起了一聲冷哼。她皺了皺眉,假裝什麽也沒聽見,上前頗為生疏地去拉觀月的手。

觀月面無表情地退後一步,對她落空後僵硬尷尬的表情熟視無睹。

另一邊裝束隨意、仿佛剛從深山老林裏被拉出來的俊美男子這才慢慢走上前。他和觀月初長得極像,只是在鳳蘭色的眸子外又戴了一副玳瑁眼鏡,多了幾分藝術家的浪漫不羈。他也沒對自己的出現解釋什麽,露出堪稱“慈愛”的微笑道:

“你把神社管理得很好,繼續努力,我……”

“父親大人。”

觀月毫無恭敬之意地打斷對方無意義地寒暄,

“您的事我會轉告祖父並說服他的,還有什麽事嗎?”

這幾乎已經是直白的逐客令了,不二不由睜開眼,暗自驚訝於她少見的失禮。

然而,這對為人父來說難堪至極的態度卻沒有令男子有絲毫不滿,反倒喜形於色,迫不及待地追問:

“真的嗎?你答應了?太好了,那我就先走了!我在佛羅倫薩還有……等等!”

快步往外走了沒幾步,他突然一僵,轉身幹笑道:

“你在說什麽呀,什麽要求?我最近經費很充足,根本不需要支援!我只是來看看你的。”

觀月聽都不聽對方欲蓋彌彰的解釋,直截了當地從口袋中抽出一支手機:

“我會分別致電祖父和外祖父,你們被扣的經費和零用也會如數發下。另外,請父親大人查看一下賬戶,您想要的新設備所需的花費將於一分鐘後到賬;母親大人,您想要的邀請函也會在今天送抵,可以詢問您的助理。以上。”

仿佛機器般毫無感情的聲音在寂靜的林蔭道上響起,卻引得一直端著架子的兩位大人紛紛急吼吼地掏出手機查詢,再顧不上面前這個久未見面的女兒。

觀月再不看自己血緣上所謂的父母一眼,幹脆利落地轉身,離去。

而身後,解決了最為迫切的利益需求的二人心滿意足地放下手機,也沒在意無聲消失了的觀月,開始專心對付起兩人的恩怨來。

“真沒想到居然還會在這裏見到你?”

不二剛想追去看看觀月,下一秒,卻被觀月母親飽含惡意的嘲諷止住了步伐。

“怎麽說呢,我畢竟是她的父親……”

觀月父親推了推眼鏡,輕描淡寫地回答。可他的粉飾太平馬上就被對方毫不留情地擊碎。

“別假惺惺了,當初孩子一出生就要離婚的可不是我!”

那位優雅端莊的夫人一提起這個竟不顧形象地歇斯底裏起來,

“把她扔給我就一走了之,十幾年來不聞不問,要不是你那寶貝繼承人跟個英國人跑了,我看你連還有個女兒都不記得了吧!”

面對她的指責,饒是一直掛著好好先生面具的觀月父親也有些冒火了:

“你又好到哪裏去了?還不是把她當做鞏固你在真田家地位的工具!居然把我觀月家的女兒教成了玩劍道的武夫!”

“她姓了十六年的真田,連劍都不會還有臉在真田家混!”

觀月夫人緊攥著坤包的手指都泛白了,毫無愧意地大聲詰問,

“再說了,她的弓道比起你從小培養的繼承人哪一點弱了?還有花道、茶道、書法、禮儀……完全是一個完美的華族小姐,和你們這種為貴族服務的神官才不一樣!”

說到最後,還不無炫耀地瞟了他一眼。

也不知這句話戳中了對方什麽痛腳,觀月父親臉色都陰沈了下來,粗聲粗氣道:

“容我提醒,高貴的真田小姐,當年要不是你口中為你們服務的神官,以你的資質早就不知道被聯姻到了哪裏!”

這樣赤裸裸的揭短顯然已完全觸到了觀月母親的底線,她氣得晃了一下身子,反而冷靜了下來,怒極反笑:

“翻舊賬是吧,好!你以為你就好到哪裏去了?也虧得你為了把神社丟給繼承人居然在我面前伏低做小、甜言蜜語了那麽久,忍到我生完第二個還真是辛苦你了!”

“你……”

觀月父親被噎得氣短,剛想伸手,卻突然轉頭呵斥,

“誰在那裏!”

被發現的不二見勢不妙轉身就跑,將兩人氣急敗壞的互相指責拋在了腦後——

“怎麽回事?你沒設結界嗎?!”

“那個人身上有特制的護身符,我怎麽會想到有人會用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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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跑到了校園的另一端,不二這才停了下來,扶著樹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剛剛被發現的時候——雖然只有一瞬間,但他真的感受到了那種屬於上位者的壓迫感和威脅到了生命的殺氣。若不是早已習慣了觀月身上不時散發的幾絲,他幾乎就要被定在那裏、毫無還手之地。

調整好了呼吸,他站起身,望著透過樹蔭灑下的澄澈陽光,暗暗握緊了拳——還是太弱了!自認識觀月以來,他不止一次地感受到,還是太弱了!

定了定心神,正欲離去,突然,他聽見了順著風聲飄來的一兩聲啜泣。極細微,幾乎就要讓人忽略。

有些耳熟……他暗想,腳下卻早已不自覺地邁開步子,撥開了那叢灌木。

很多年後,再回憶起那個宿命般的下午、他看見蜷縮在陰翳裏無聲哭泣的少女,都不免痛恨起當時那個莽撞的、驕傲的、年輕氣盛的自己,可到了最後,還是不覺得後悔。

但是,不論事後怎麽想,當時的他還是順從著內心,慢慢伸出手,想要給這個仿佛被全世界都拋棄了的女孩一個擁抱。

“走開!”

淒厲的大叫,劃破了表明的平靜。那少女像是受傷的小獸,紅著眼、齜著牙,戒備地望著所有人。

不二怔怔地望著自己被打開的手,擡頭盡力放柔了聲音:

“觀月,我……”

“你滿意了嗎?”

紅腫著眼的觀月面上卻是詭異的平靜,冷冷地反問,

“你滿意了嗎?終於看到了我的這一面?原來高貴的、從容的、無所不能的觀月還有著這樣不體面的過往、連親生父母都不待見她,是不是很能滿足你的好奇心?啊,是啊!原來是這樣啊……有什麽了不起的嘛,我還不是知道了?呵呵……你滿意了嗎?!”

說到最後,她近乎癲狂地捂住頭,如被逼到絕境的困徒,不分青後皂白地向所有人無差別地攻擊,發出瀕死的一聲長鳴。

不二被那顛亂的誅心之言刺得心口一痛。他本就是被誇耀著、欽慕著、追逐著長大的天才,怎麽會沒有自己的傲氣?半真半假地討好了她兩年,卻不是被冷嘲熱諷,就是無動於衷,再怎麽不在意,心頭也還是梗著一根刺。

此刻,她盛怒之下的口不擇言就恰好戳中了那個痛點,令他一下子熱血上頭,也忍不住出口嘲諷道:

“是啊,有什麽了不起的,你這樣的性格活該沒人敢親近,憑什麽還要別人小心翼翼地遷就你,不肯提這個、不能說那個!”

話一出口,他便冷靜了下來,頓時一懵,怎麽也不相信剛才的那番刻薄的話是出自他口。但說出去的話便如潑出去的水,一切已經晚了。

“走開!我討厭你!”

觀月渾身顫抖著壓抑想要撕毀一切的沖動,尖叫著沖他喊,

“走啊!你走啊——”

絕望而厭棄的尾音久久徘徊在半空,不二一震,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

他站在陽光之下,隔著幾步,便是無邊黑暗裏獨自啜泣的她。他們明明只相隔了一手便可觸及的距離,可他卻沒有勇氣、也沒有能力伸出手,將她拉出悲哀的深淵。

兜兜轉轉,他終於窺探到了她的內心,卻走不進,那深鎖的銅墻鐵壁。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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